【醉言醉语】活成自己的样子

醉客老唐 · 发表于 2022-8-15 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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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成自己的样子

文/醉客老唐

时代的常客不多，有趣的灵魂更是凤毛麟角。
　

一、读你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多少次，读着这首诗臆想你的模样，忽而成岭，忽而为峰，缥缥缈缈、实实虚虚。多少次，流连于你的这首诗追寻你的影踪，越是遥望，越感受你羽化般的空灵。多少次，梦里穿越诗词想与你一遇，可是烟云深处，只见“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题西林壁》看似你信手涂鸦的庐山，我却以为是你的一幅自画像，还有怎样的文字能如此准确地描述你穿行于各个时代的风采？扑朔迷离的一千年时光，你堪称精通“七十二变”的大师，每每在官员、词宗、文豪、书圣、画家、吃货、酒仙、挚友、工程师、佛道徒等等角色间转换，演绎出诸多不可思议的故事情节，你比现下那些卖萌、弄糗、煞费苦心的明星、网红们出镜率高得多。你看似是一个历史的存在，但你的一颦一笑、一醉一醒、一喜一怒、一嗔一叹都牵动着时代的关切，令无数的迷众们痴醉、癫狂。你走过的一个又一个时代，欣赏你的人数不胜数，他们无一例外地苦过你的苦，乐过你的乐，醉过你的醉，醒过你的醒，心有灵犀，心有戚戚。嫉妒、诋毁、怨谤你的人也不在少数，他们寻章摘句，各种吹毛求疵，实在找不出新茬儿了就说你是官员里面是最会作诗词的，讥讽你是作诗词的官员里最会写书法的，攻击你是画家里面诗词创作最不合韵的等等奇谈怪论。

　无论怎样，知你者为心宽，不知你者，谓你何求？时光承载了光阴的重量。历史的尘烟，湮没着一个又一个退隐的时代以及属于那些时代里妄图千古留名的天潢贵胄、王侯将相、富商巨贾，包括梦寐求仙拜神、欺世盗名、道貌岸然、欲把名字刻入石头的肉体凡胎，而你却轻描淡写地飘然尘上，脱颖为时代的常客，莫非这里面藏着某种玄机？虽然你也慨叹“时光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但随了这声慨叹，你一行便是千年，像一颗耀着熠熠璀璨的恒星，闪亮历史的地平线。
　　

二、不一样的烟火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1037年的元月，你轻轻地降生于蜀地眉山，与其他普通孩童的出世并无二异。尚算优渥的家境让你的幼年可谓无忧无虑，书香门第也是一般平头百姓所没有的铭牌。父亲为你取名“轼”，他期望你能默默无闻地做一个车前扶手，关键时刻能够济危扶困。在这个意义上，你以人生证明了他对你的期许之准。你的成长过程，幸遇一位慈爱严苛的母亲，从督导你读书，她就教诲你要做范滂一样的人。范滂何许人？东汉末年名臣，以清高正直、不畏奸佞、惩贪治腐、廉洁有气节著称，因“不合时宜”而被沆瀣混沌的势力所排斥。短暂的人生，两次遭构陷下狱，三十三岁即被诛杀。回看后汉的乱世，范滂无疑是众人皆昏昏，唯我独醒的时代犟种，你能把他奉为榜样，足见你的性格如何“范滂”。

　二十岁，你抱着兼济天下的热切赴京赶考，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显露初生牛犊的锋芒，雄姿英发的锐气直接跌碎了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和梅尧臣的老花镜，以至糊名的卷子让两位老夫子误以为只有他们的学生才能做出如此厚议深论的文章，遂“谦虚”地把你放到了榜眼（第二名）的位置。他们的这份“谦虚”比较纯粹，岂不知也有意无意地错乱了你的命运次序，是否已经开启了你的波折人生呢？

　假如你顺利地拿到了状元头衔，毫无意外地位列朝班，会不会就此随波逐流，被厚黑的官场和人事磨掉了棱角呢？会不会也成为某些与其昏昏使人昭昭的过客呢？假设永远都是假设，你一出夔门既名扬天下，似乎有些过于顺利，所以才有接连丧母、丧父、守孝的暂时遁世，收敛光晕预兆了命运多舛，也是大放光芒的厚积薄发。

　归来之期，你书生意气，一路瞠目因变法而沉疴日重的黎民百姓，岂能不心如潮涌？热血沸腾地上书，直戳王安石变法的种种病弊，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你何曾看得透暗流汹涌的社会隐忧？单凭一颗忧国忧民的心，既是不谙世事的浅，也有桀骜不驯的嫩。朝堂之上，新旧两党针尖麦芒，左看变法派们敲锣打鼓口号震天，右看保守派们盘根错节连纵合横。你想到了站队吗？你只是范滂附体，站到自己以为对的立场上。与变法派叫阵，谰陈皇上不要“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试想，作为一个无背景、无根基、无靠山的“三无”小官，单凭几篇有人叫好的文章就敢于发声？就欲翻云覆雨？真的不知天高地厚。当头的棒喝只是乌云，接踵而来的非议、贬低、排挤才是暴风雨。甫一出手便被掼个鼻青脸肿，除了自请出京已别无他路。

　挫折测试人心的厚度和品性，有的人一挫而弯、而折，或逃避推诿，或心灰意懒，或怨天尤人。你则是不一样的烟火，大有一挫寥落满天星的激情。

　在杭州，你不像一个通判，倒像一缕清风。深入基层访贫问苦，你主持修复“六井”的饮水工程。把办公桌搬到了西湖边，遐思西湖的淡妆浓抹如何像自己的前世之居所？以诗词的名义，让西湖浓缩出了一个梦。及至十六年后，你再次主政西湖，寻着那个梦，和二十万民工一道撸起袖子挽起裤管，淘泥沙、建三塔、筑长堤，从此绝了西湖水患，营造一湖雅致。你可曾想过，一千年里，苏堤会成为都名动天下的胜景吗？

　在徐州，你不像一个官员，倒像一个水利专家。两月有余，你率领全城百姓亲荷畚锸，布衣草屦，过家门而不入，硬是筑堤七百九十丈堵住决口，战胜黄河的大洪水。当全城的百姓杀猪宰羊来酬谢你，你教人把这些肉又做成了“回赠肉”与百姓分享。你可曾知道，一千年里，这道“回赠肉”会成为今天家喻户晓的东坡肉吗？

　在密州，你不像一个知州，倒像一个多情种。忙时，你是一城百姓的父母，身先士卒扑杀蝗虫、救流浪儿、搞生产自救。闲时，你一枕孤寒，想起病亡的爱妻，“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泪眼，该是怎样的孤单？忧时，你怅望西北，默念冯唐易老，“会挽雕弓如满月”的悲愤，该是怎样的无奈？苦时，你对月抒怀，念手足情长，“但愿人长久”的思念，该是怎样的凄苦？柔肠之内，多情之外，你可曾想到，诗词会就此盛开了豪放的一枝？

　从庙堂走出，从乡野走来，你给自己贴上了“不合时宜”的标签。难怪你摸着鼓起的肚囊明知故问侍女“这里面装的是什么”，答曰文章、曰见识你都摇头，唯有朝云回答是“一肚子不合时宜”时，你竟开心地哈哈大笑。
　外放十年，经风见雨，本以为不惑之年你已了然为官之道，稔熟了处世哲学，谁知你“范滂”依旧。

　朝局更迭，变法派失势，守旧派卷土重来。作为守旧派寄望的一枚棋子，时任宰相的司马光顾念你的曾经，看重你的才名，更想与你联手清除变法派。你是怀着复杂的心情重新站上朝堂的，满眼的波谲云诡让你熟悉又陌生，守旧派们不唯家国、只为权势，否定一切的做法更让你无法接受，你的眼前不时浮现出百姓们为这样的折腾所付出惨痛，你安能尸位素餐？再次范滂附体，上书直言：“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较量厉害，参用所长。”居然和守旧派们又唱起了反调，这不是“不合时宜”是什么？到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境地，你只有再次自请出京。
　同一个地方栽了两个跟头，是性格使然还是劫数难逃？

　 1709年外任湖州注定是你的“坎儿”，当你以熟悉的方式给朝许寄上《湖州谢表》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封谢表竟成为命运的转折。按说这类外任地方官员的感谢信司空见惯，可你非要在感谢信夹带点儿私人情绪：“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这点私人情绪如果给敞量的人看过可能付之一笑，偏偏看过的人并不敞量，何况还有一群嫉你才情、妒你傲岸、怕你耿直、恨你不站队的人，同气连声地扒你谢表里的大不敬外，再别有用心挑你诗词里的刺儿，给你扣上愚弄朝廷、谤讪新政、衔怨怀怒、包藏祸心的帽子，你立刻就变成十恶不赦的奸臣贼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乌台诗案把你直接推上了风口浪尖。杀头之罪你该怎么躲？幸亏你有才名、有官声、有文品、有人味，有一班舍不得你的粉丝挚友，连死敌王安石也出面求情，你才落得从轻发落、黜谪居黄州的结果。
　　

三、东坡儿之后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昨日已成昨日去，为何今日犹昨日？世事无常，阳关道走不通，你只能走上独木桥。

　初到黄州，乌台诗案梦魇随形。寓居定惠院，你谩笑粗俗的桃李花开满山，凄惶造物不公，自比海棠一株土人不知其贵，无法排解的愁云不散。挂着团练副使的职衔，你不能签署公事，更不得擅自离安置之所，这无疑是一种变相的软禁，以你这般恃才傲物，如何能够承受？你沦落为一个无聊的闲散人，还是一个没人敢搭理的闲散人。不知所措之时，幸得朋友帮忙得在临皋的东坡落脚。那里是一块未经开垦的荆棘瓦砾之场，你犹如瓦砾中的一株荒草。你怎会就此沉沦？唐时的白居易也曾在忠州东坡儿种花植树。开荒、种地、舂粮、酿酒，你要在东坡儿要活出个样子来。既然没人敢来搭理，你就追着农夫、商贩、渔夫、樵夫谈天说地，在他们身上照见自己的影子，你的心照进了亮光。自建五间“东坡雪堂”，给自己取个“东彼居士”的雅号。雪堂的，饱含了高冷净洁的心境，也表达了酸涩无言的抗争。自斟自饮，常常醉卧东坡儿，闲听潮起落，独怜岁月冷暖。纠结着，一边写《寒食贴》一边漫忆京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的一路走过，这走过里必定有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李定、舒亶等等相遇，也必定有欢乐、痛苦、得意、失意的心灵交错。恍惚着，四十年弹指一挥间，路过的人、经过的事都若过眼云烟，满腹经纶能怎样？寒枝不栖又能怎样？到头来不过吾身非吾有的感伤。疑惑着，命运诡异，人生更是诡异，横看竖想都透着无法堪破的天机。那么你是谁？要去哪里？已然喝下了这杯苦酒，命运和人生还会往下苦吗？无数次地辗转反侧，无数次地走进走出，明白了糊涂，糊涂着明白，眼前一会儿是月涌大江流，一会儿又是翩翩一沙鸥。

　煎熬有时是一副良药，更是一壶浊酒。良药苦口，能治心灵之病，酒入愁肠伤人伤心。终于，你在药和酒的双重攻击下自醒：人生如一叶小舟，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命运、人生不过是活着的梗，有味的生命只需负重前行。
　自醒之后迎来了新生。东坡儿，是你的精神疗养院，也是你涅槃的道场，东坡儿之后，始有东坡。

　坦荡丰盈了你的宽度。改任途中路过金陵，你出人意料地要去拜会当年的死敌王安石。彼时，王安石的疾风让不识时务的你栽了大跟头。此时，王安石二次罢相虎落平阳，正被政局和官场所厌弃，据说每天只能骑着一头瘦驴徘徊于街头巷陌。没人靠前，唯你不计前嫌主动拜望，别说平凡人等诧异，连王安石本人也大呼意外。闻听你的行船将到码头，他迫不及待地骑上瘦驴直奔江边。你望他而来，衣冠不整地从船上跑下致歉，你们的内心都在风吹浪打，只是时光在你们的苍颜白发和稀疏的胡子间倏忽掠过时，就那样一笑执手，你们坦然地宽释了彼此，也宽怀了曾经苦难的日子。

　初心坚韧了你的厚度。一度模仿范滂，而且模仿得有声有色。当模仿遭遇了现实的狙击，你暴露的直率热诚的“软肋”，被明枪暗箭伤得千疮百孔，你退缩了吗？坚韧是你最好地回答，既然选择了“不合时宜”，一定会“范滂”到底。一簔烟雨，外放、回京，再外放、坐牢狱、贬黄州、贬惠州直至贬到天涯海角，你悔改了吗？坚韧是你倔强的表情。“不合时宜”就是初心，你把这初心当茶，越喝越神清气爽。你又把这初心当酒，越喝越上瘾。庙堂之上没了舞台，你就在处江湖之远救弃婴、除恶俗、革新农具、调节税制、开坛教化，点滴萦怀着黎民百姓，把家国融入心中，你已经突破了范滂走上了属于自己的路。

　有趣丰满了你的温情。俗人眼中，官要越做越大，越来越靠近中枢才算成功。你恰好相反，四十四年的仕途，官越做越小，还把自己做成了漂泊客。为你可惜的人怕你埋没，望你继续死心眼的人怕你回头，你好像一切能够包容，官可以越做越小，人却要越活越有温度。你是当时的博士、士林领袖，但你并不刻板严肃，不当满嘴道理鸡汤的公知，不当什么都指手画脚地教师爷，就当一个懂得生活、爱热生活，能释放温度的佳朋益友。一贬再贬算什么？不过一场奇绝平生的旅行。有理无理都在走遍天下，那就遇山赏山，见水乐水，散卓然之气于山水之间。看不懂的人嗤你消极，看得懂的人说你豁达，你丝毫不在乎。江海寄余生，你要的就是这份洒脱。戴个“吃货”的面具叫板“君子远庖厨”的圣训，吃喝是人生大事，顺境逆境都不可或缺，山野里、密林间、河湖中，管它野茸菌菇、青瓜笋菜、豚蟹鱼虾，凡可用来佐酒赋诗的均不放过，“老饕”的诨号名副其实。据考，当今的全国驰名菜系，有你曾上手或与你相关的菜品就多达六十六种，你不知不觉间就在人们的舌尖上种下了一颗叫东坡的千年味蕾。你更是调皮的，游寺庙，你套路趴在桌上睡着的胖子顾子敦，写下“顾屠肉案”不算，还要片批四两。论书法，你批黄庭坚的字像扁扁、胖胖被石头压着的蛤蟆，他反讽你的字像树梢上挂着的蛇，而且拉长了还是条死蛇。你戏张先娶小妾是老牛吃嫩草，“一树梨花压海棠”戏得文采飞扬。你调笑陈季常怕老婆，一句“河东狮吼”成了千年怕老婆的俗语……你和佛印、苏小妹、秦观智趣的故事被市井流传得五花八门、真假难辨，你绝对是烟火人间一直在场的故事大王。

　人间有东坡，胜却无数悬经著典的高人。清欢有味，时光的河边，时常能看见你的一叶扁舟，欢唱着大江东去的身影。
　　

四、人生絮语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人生风景，属于你的画卷时而幽幽暗暗，时而峰回路转，时而惊涛骇浪，时而又孤云独闲。依后来人的观感，你的经历可谓悲苦、可怜，你的际遇可算曲折、坎坷，但你却以独特表演精彩了你的人生。历经时代淘洗，你可以是完美的，因为你有天花板一样的存在，任何跨越时代对你的透视，说好说坏都无损你的镜像。你也可以是残缺的，因为你没有得道成仙，没有圣人的标签，你的人生是以苦难作背景，以平凡的烟火气存在。上可陪玉皇大帝是你喝醉了酒的吹牛，下可陪卑田院乞儿才是你的真实品相。从年代看你离得很远，但从每个品读你的人又觉得很近，毕竟每个接触过你的人都能够在你的不一样人生滋味里与你相遇。

　你的时代，适逢文化造山运动的一个高峰期，你没有荒废时代赐予的机遇，也没有浪费自己的人生努力，虽然命运吻之以痛，你却报之以歌，以豪情在万千峰林里写真了一道属于自己的风景。

　  人生，就是一出预设了结局的折子戏，你以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诠释：人生是有限的，也是无限的。人活着时有人生，死去了之后照样可以延续人生。
　  无需纠结生命的长短和苛求绑定时光的虚假命题，人生没有完满，也无所谓成功失败，只要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所有的遇见都是人生值得。
　  荷尽待藕成，菊残枝傲霜，有爱，有趣，活成自己的样子足矣。

（图片取自网络，谢谢作者）

蜻蜓 · 发表于 2022-8-15 2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