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水乡农家
【河边乡韵】之十一
(上)初到农家
小时候,我视觉中黄浦江南的农村,只有水田、竹林、绿树和纵横交错的小河、弯弯曲曲的乡村小道;没有宽阔的公路、没有钢筋水泥建造的一排排耸立的住宅楼。即使我居住的小集镇也只有几家矮小的二层阁楼。那时候农宅都是些砖木结构黛瓦白墙、落厍戗角的平房 ,它们星罗棋布地镶嵌在绿水河边、隐没在绿荫丛中。
离小镇西南三里路远有户农家与我家来往密切。小学二年级时,母亲让我叫那家女的为‘寄妈’、男的为‘寄爹’。他俩上镇时常常带点自己种的新鲜蔬菜瓜果给我家;母亲也总是从自家店铺里拿些糕点食品、日月杂品回赠。
农家夫妇很喜欢我,多次提出带我去乡下,直到四年级时,母亲才放飞我去寄妈家作客,三年来寒暑假几乎每次要去过上十天半月乡下农家生活。这为后来事业中了解农村、熟悉农村打下了了良好基础。
小学毕业我离开故乡,进了外埠中学住宿读书后就没有再去过乡下作客了。但乡下作客时的农家生活常勾起美好的回忆。最让我怀念的是小学四年级春节前的第一次作客。
那是一个腊月上午,冬闲的广阔田野看不到劳作的农人,我跟随寄妈去她家,出小镇西市梢、过盛梓庙青石古桥、向南沿着白色的羊肠小道穿过一片片农田、一条条农埭,大约走半个小时路程就可看见掩隐在绿荫丛中的寄妈家。那是个前后埭七架樑三开间两厢房、黛瓦白墙、落厍戗角富有江南建筑风格砖木结构的平房农宅。
庑殿式四面坡大屋顶,形成了一条两端微微上翘的主脊和四条垂脊。正间向里缩进一米左右开大门,构成一个遮风挡雨的廊屋,冬可晒日聚客,夏可乘凉聊天(见图1)。
整个宅基坐北朝南建在河浜交叉口,宅东紧靠一条清水粼粼流向小镇的通潮港,岸边粗壮的大榆树、柔条飘拂的老柳树、枝叶茂盛的桃树以及斑斑驳驳的墙体和屋顶上的瓦花彰显了农宅建筑的年久;屋后是一条百米断头浜,岸上浓荫蔽日的灌木杂树和密密的竹林将农宅掩隐其中。旁边没有其他农家,成了一个环境幽静的‘独家野村’。
宅前宽阔干净的场地一角堆有高高的柴垛;场南紧连着几分菜园地,一畦畦瓜果蔬菜长得郁郁葱葱;靠河一边有一排三间简易稻草房,分别是牛羊棚、鸡鸭棚、猪圈,草房顶上爬满了绿油油的瓜藤;宅西是广阔的农田,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大路、通向外界。
跨进寄妈家大门,眼前是宽畅高爽的前堂屋,门口西侧着一架农家织布机(见图2),机上整齐地绷着上下两层密码密密的彩色纱线;机台上卷着几层已织成的漂亮土布,两头尖尖光滑的梭子拖着白色的纬线静静地躺在土布上。
门口东面墙角放着一架手摇纺纱车和稻草编制的圆圆坐垫(见图3),木制车架上用竹片扎的绳轮牵引着一端可转动尖尖的铁铤针,那铤针上拖着的雪白棉条的纱锭裹满了纱线。正间上方大樑前高处有一个横跨的半封闭狭长木板阁栅,由于很高看不到里面有什么东西,旁边墙上挂着一个毛竹梯子。
正间北边靠着小型的庭园,明亮的窗户下摆着一张边角已经磨光了的大‘八仙桌’和围着它的四条长凳。正间两边各自前后两间的加长厢房;后面是一间五架樑的厨房和两边厢房相连,整个农宅成了‘四合院’,东厢房和厨房各缩进几尺形成一个‘7’字型走廊。
这是个五口之家,寄妈是个性格开朗的中年农妇,做事风风火火,人没看到就听到她的大嗓门,是这个家说了算的女强人。她上面有年近花甲的母亲,老太太虽然缠足小脚、耳有点背,但身子骨硬朗,家里清洁打扫、洗洗晒晒、烧菜煮饭、喂猪养鸡忙个不停。
寄爹是个说话不多、做事勤劲的老实人,各种农活样样精通、是个种田好把手。他看见我总是笑眯眯地摸一下头就去干活了,一整天不是在大田干活,就是在门前菜园子整理。
他俩有两个孩子在附近村小学念书,年纪比我小二、三岁,却很懂事帮做家务,每天放学回来就去放牛牧羊、背箩割草,呼鸡进窝、唤鸭收棚。俩孩子非常欢迎我来作客,常常拉我到田埂、野地去割草,到菜园子里教我识别各种庄稼,成了我的‘小先生’。
我第一次作客时就看见这两个孩子在大门口‘廊屋’下晒太阳、烘脚炉(取暖器,见图4)。野田里寒风凛凛,这里却阳光照得暖烘烘的。两双穿着棉鞋的脚搁在放在稻草窝里的脚炉上,看见我很高兴非要一起说说话。寄妈带我到屋里认了下晚上睡觉的房间就让我出来晒太阳。
两个小伙伴还热情地为我爆玉米花,两人熟练地从稻草窝里拎出铜脚炉,掀开有密密麻麻小圆孔的铜盖,往炉肚内烫乎乎的砻糠灰里埋下一粒粒玉米粒。不一会,随着发出连续不断发出的一声声“噗呲!噗呲!”爆裂声,一朵朵膨大的玉米爆花从炉灰里蹦了出来,不多时,盛满了脚炉盖。
我和两个小伙伴在暖暖的阳光下吃着香喷喷的玉米爆花,有说有笑。突然,宅边河浜里传来了锣鼓声和鞭炮声。两伙伴高兴的跳起来,拉着我的手说:“快去看,新娘子船过来了”。站在河边滩渡石上,远远看到迎亲船正缓缓驶来,
船头上是花花绿绿的嫁妆;船舱里是喜气洋洋的新人和宾客;船尾是敲锣打鼓的吹鼓手。小伙伴朝着迎亲船一边挥手、一边喊:“新娘子,吃喜糖!”,当船行过我们岸边时,果然,有人出来向我们抛来三小包红纸袋装的糖果。三人高兴地分享着农家新人的喜悦。
冬天的白昼真短,夜幕笼罩着旷野农村,大地显得十分宁静,一个个影影绰绰的树丛、竹林中闪烁着从农宅中透出的微弱灯光。虽然是冬闲季节,但农家人却是‘农闲人不闲’,不是趁机安排造房、取亲等家庭大事,就是抓紧积肥、修农具为明年农耕作准备。
一到黄昏,寄妈一家人都聚在前堂屋,偌大一个房间只有两盏小小的煤油灯(见图5),一盏放在八仙桌上,一盏放在织布机边的橱柜上;玻璃灯座里淡黄色煤油拖着一根白色棉纱灯芯,玻璃灯罩里摇曳着淡淡的黄光,给整个房间增添一些光亮。
我们三个小孩围着八仙桌上灯光嘻嘻哈哈地玩‘抓机子’游戏。只见伙伴往桌上丢下四只深浅两面缝制的方块小布袋(机子);一手抓起一只往上空抛,在‘机子’下落中快速将剩下的三个‘机子’翻成同一色;一次不成可分二、三次完成;最后一抛下落时要将桌上三个子一起抓住并接住落子才算获胜。而轮到我,不是接子来不及翻子,就是翻子来不及接子。伙伴们的一次次胜利和我的一次次的失败都引来了一次次欢乐的笑声。
寄爹拿来一捆刚刚处理好的稻草坐在桌旁边搓绳子,一根根稻草在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掌的来回搓动下,变成了压在屁股下的长长稻草绳,一端连着圈成的‘绳甏’。他边搓绳、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抓机子,高兴时也笑出几声。随着寄爹双手不停地搓动,发出了“悉悉索索”声音,后面的‘绳甏’越来越大。这些绳子明年拉秧绳、搭瓜豆棚、网茅房顶....都少不了它。
在另一盏煤油灯下,寄妈端坐在织布机一端的布柱上一面织布,一面拉大嗓门和旁边盘坐在草垫子上纺纱的耳背母亲拉家常。只见她双脚上下交替踩踏踏板,双手轮换操纵机杅和纺梭。在寄妈熟练的双手下,两头尖尖的纺梭飞快地在纱网间往复穿行,压纱机杅发出带节奏的“叽嗦!”“格嗦!”的织布声。身边卷柱缓缓地卷动着织成的土布。
寄奶奶右手摇动着一端连着铤针的绳轮,左手撮着一根雪白的棉花条在铤针上拉线,铤针随着绳轮转动发出紧一阵慢一阵“嗯嗯嗯”的声音,雪白的棉条像春蚕吐丝一样吐出长长的纱线,不一会裹满了纱锭。前堂屋里,织布声、纺纱声、搓绳声以及孩子们的欢笑声汇合成一曲美妙的农家黄昏交响乐。
越来越微弱的灯光摇晃着一家人的身影,夜渐渐地深了。正当大家起身回卧房睡觉时,突然,头顶堂屋阁栅板上发出“咯落落”的响声。寄妈看到我惊恐的脸诡秘地笑着说:“上面是老祖宗的声音,过年了,是来保佑的”。我仍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脸懵懂地回卧房去睡觉了。
(续下不开帖,待见楼下)
2024年2月24日(元宵节) 朱泾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