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中蓝 发表于 2024-10-29 21:49

[小说】遗落的青春

 日头缓缓落下山去,再爬过眼前的鹅头岭,就到自己村子了。春芳挎着军人背包,提着一只网袋,装了肥皂牙膏盆子缸子,鼓足气力走在山路上。她从衣袋掏出手帕,那是回家买来的,染了花色,轻轻地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喘着一口口粗气,春芳总算爬到了山岭,在路上停下歇一口气。不过,她或许站着也站不住了,就在路旁草坎子上坐了下来,再次打量带来的物品。这些饱含着父母深情的物品,正是父亲重当局长后,给自己补偿的一份馈赠。


  父亲关进牛棚以后,春芳只得随大流下放。她被指派到了鹅岭村,由队长安排在石锁家。她很快摒弃了娇气,和村里姑娘打成一片,肯吃苦下得力做活计,比起来没有高低。活计不忙的时候,她还不时给队上的人家帮帮忙。


  年关越来越近了,刘牯来到石锁家,耷拉着脸对他说:“锁啊,队里情况你都晓得,你修屋借的钱,得还了,社员等着用啊。”石锁被说得连连点头称是,就说:“队长,放心,我尽快还。”刘牯又叮嘱了他几句,扬长而去。


  石锁不安地跟春芳说了,春芳想回省城碰碰运气,就说:“我得回去看看。”石锁迟疑了一会说:“行吧。”春芳去刘牯家说:“伯,我请20天假回家。”刘牯摇摇头说:“就15天。你得年夜前赶回来,乡亲们都等着你啦。”


  夜晚时分,石锁往火塘放了根树兜,火燃了起来。春芳收拾好行李坐下拢火,瞧了瞧石锁默默盯着火焰,就说:“干嘛呢?就10来天的。”石锁瞅了春芳一眼说:“担心你路上吃亏哩。”“没事,搞串联时,我们东奔西跑的。”


  突然,路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下窜出来一个半老男人,腰里扎着一条起了毛边儿的草绳,春芳禁不住惊讶地伸头一看,正是老队长刘牯!她顿时愕然了,呆愣了,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实在难以接受面前的反差。


  刘牯一声不吭地站在春芳的面前,一双血红的眼睛,带着一股狠气盯着春芳,春芳慌忙地站起身子,不由疑惑地问道:“大伯,你上山是做啥哩?”她不得已冒出的问话,咋听像是客套的话,却又裹挟着一丝焦急不安的情绪。


  只见刘牯冷不防从身背后抽出一把斧子,幽幽地发出一丝银色的亮光,在春芳惊恐的神色中摇晃了几下,生硬粗野地叫道:“把带来的钱都给我!”这个粗野冷漠的神态,使得刘牯与平日判若两人,却又是那么森严地逼人。


  疲于奔波走了远远的路,春芳哪有气力去违抗?还不如舍财求个平安依照他算了。她抖动着嘴唇说:“这都给你,都给你,别杀我啊。”说完,她从军人背包里掏出个报纸包裹的布包,微微地凸鼓着,抖抖地朝刘牯递了过去。


  一把夺过春芳的网袋,刘牯又抓过那只布包,微微收了难堪的神色,捏一捏布包,明白有点儿分量,往敞开的领口塞了进去。接着,刘牯从领口取出一把黄灿灿的花草,在春芳面前晃了晃,说:“想要全尸你就把它吃掉了!”


  刘牯这句气狠狠的话一吐出来,春芳感到像失身坠入万丈深渊。她怎么也没料到平日慈眉善目的刘牯,为了一点钱财,竟然当上拦路打劫的土匪。这得遭遇了多大的绝境,才决意铤而走险,做出这伤天害理丧心病狂的事!


  一大把黄灿灿的花草,不是什么别的,春芳也认得出来,那是要人命的闹羊花!看来刘牯这最后的孤注一掷,全然是为了他的痴呆儿子和抱病老婆!他那40多岁的老婆,脸色蜡黄,僵硬地瘫痪在床上,活下来也就是个累赘。


  可怜、可恼又可恶的人啦!春芳捧着那把闹羊花,硬着头皮往嘴里塞,张口咀嚼了几下,却怎么也咽不进喉咙。她苦着脸说:“伯,给点水咽吧。”她眼巴巴的眼神哀求地投向了刘牯,却像投向了一堵高高的黑墙,毫无反响。


  “没得!就这么了!”刘牯凶巴巴叫道。停了停,他晃了晃斧子,又说:“要不自个拉把尿咽下去。”春芳刚想转身,就被叫住:“走啥?就这里拉!”刘牯一边粗声喝令着,一边接连挥着手,指挥着春芳,喝令她就拉在山路上。


  春芳憋了一会儿,只好背转了身体,在刘牯面前蹲了下去,褪下裤子。然后,她又憋了一会儿,总算来了尿意,别开腿,朝闹羊花上撒起了尿。尿水带着微弱的热气从花草上悠悠散出,她抖了抖臀部提上裤子,再次站起来。


  刘牯还是红着眼瞪着自己,显然他不会放过一点细节。春芳只得咬咬牙,弯下腰去抓起了那把闹羊花,闭住了双眼往口腔里塞进去,困难地咀嚼着,花草的汁水从嘴角流了出来,又被春芳一把抹入嘴里,像吃了合口的蔬菜。


  闹羊花消失在春芳口里后,春芳接着颤了一个趔趄,身子一歪倒在了山路上。刘牯上前探了探春芳的鼻子,竟然像落荒而逃的野兔跑下了山路……
                                                                            
                                 二               
            
      
       天色越来越暗了,春芳还没见回村,石锁勾着脑瓜坐在火塘前。火塘早已煨好了几个红薯,他没心思扒出来剥开吃。忽然,木门“砰”地一响,刘牯一把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喊道:“不好了,春芳倒在岭上了,咱们走!”


  他对石锁说想去看看情况,结果走到山腰想拉屎,就瞧见灌木丛下倒着了春芳。石锁见到春芳无声无息倒在灌木丛的时候,像突然被一个炸雷击了顶昏了过去。刘牯顾不上他了,二话没说,搂起春芳背在身上打起了飞脚。


  石锁踉踉跄跄走到了村口,刘牯焦急不安地迎了上来,对还处在心神不定的石锁说:“锁哇,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咱们先送春芳上山吧。”石锁问他:“春芳她放哪儿了?”刘牯就说:“她死在外面不能归家,我搁队上仓库了。”


  石锁挪了一步想再去瞧上一眼,却被刘牯一把拦住,说“回吧,都安顿好了。”石锁却僵僵地站在那里,魂不守舍地问道:“队长,就不再停放了么?”


  “还怎么摆呀,都到年关上了,她一个外地姑娘,搁在队里阴气太重了。”


  “春芳人这样不明不白走了,我也没有好好瞧一瞧啊!”石锁哭丧着脸说。


  刘牯拍了拍石锁的肩头,说道:“放心吧,伯都替你安顿好了,做活的人喊齐了,棺木也整好了,是五保户的,先用着。走吧,现在就把丧事办了。”


  冷雨寒风还没完全消停下来,春芳被4个汉子抬着朝山上行走。3个汉子和石锁跟随在白面棺材后面,“咚咚锵锵”敲打着锣鼓儿,亦步亦趋走着。


  山风把一阵阵锣鼓声吹向了远方,也吹拂起石锁的再次回忆。春芳那老蓝色衣裳下的面庞,那掩饰不了的身段,对人是那么贤惠,那么顾及他人,就像一颗宝石,撒在了这贫瘠的土地上,村里人都说石锁前辈子积了阴德。


  山岭上,土坑已挖出长胚形,袒露在树林丛中。铲土的汉子从坑里跳了出来,春芳的白面棺材就缓缓落了下去。汉子铲起土来,朝着土坑里抛去。


  凛冽的寒风忽而刮了起来,阵阵冷战袭击在身上。冷雨更加狂野地肆虐起来,朝他们单薄的身架子上,投射出无数的钢针,让人不住浑身瑟瑟发抖。


  锣鼓班子的人吃不住劲了,撒腿往下山跑去。刘牯觉得场合也算是好了,挪了挪脚,朝旁边一伸手,一把拽起跪在地上的石锁说“锁啊,咱回吧!”说完,刘牯急急走在了前面。石锁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回头走下了山。


  山风还在抖露着它的余威,冷雨也躁动不安地泼着,甩动着无数的细小鞭子,不停地抽打着村落凋败的房舍,不歇地抽打山山岭岭的树木,不住地抽打那新鲜泥土的小土堆,土堆溢出的浑浊泥水像一条条小溪顺势而下……


  雨水冲去了棺材盖上的土块,春芳一把挣开了它,沿着泥泞的山路爬行,身上很快泥水混杂。她仿佛着了一股魔法,朝山下缓缓爬去。爬到了房门口,她缓缓伸出了手,却再也抬不动了。她憋出最后的气息,叫了声:“锁啊。”


  遥远的天空露出灰蒙的微光,又一个安宁平静的白日即将降临在村落。朦朦胧胧躺在床上的石锁,突然听到屋外传来的声音,不觉浑身一震:难道是春芳回来了?石锁晃晃头刚要倒下去,却倏尔跳将下来,朝木门跑过去。


  果然,屋外的阶沿上,躺着一个浑身泥水的人,那不是春芳还是谁啊!石锁赶忙弯腰搂起了春芳的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奔向了春芳睡房的床。他打开墙角的樟木挑箱,从里面抱出压箱底的棉被,压在春芳盖好的被子上。


  石锁重新燃起了火塘,火焰盛放着,生姜、葱头和老糖水烧好了,飘拂着缕缕雾腾腾的热气。石锁端在了床头,扶起春芳的头,用调羹喂了起来。一口,一口,一大碗热热的姜汤水,充盈了春芳凹瘪的胃,温暖了整个身躯。


  隔了一会儿,春芳轻轻“嗯”了几声,微微张开了双眼,定定地瞅着石锁疲惫失神的双眼,憋出了最大的气力,想从被子里撑了身子坐起来。石锁赶紧伸过手抱住了春芳的臂膀,说道:“别,你先躺会儿,我熬点粥给你喝。”


  石锁又给春芳掖好了被子,瞧了瞧合上双眼的春芳,转身向土屋外的柴火堆走去,抱起一大把,搁在了火塘上,燃起了火焰。他接着架上瓮罐,投了一把小米和几颗红枣,熬起了粥。他又拿来几只红薯,把它埋入了火灰里。


  春芳喝下一小碗热乎的粥,觉得整个人蹦出了神气来,一股暖流浑身涌出了劲儿,一双眼睛像一片亮瓦一般,亮堂得很。她使劲撑起了身子,朝睡房外叫道:“锁啊,你快去,快去公社报告,报告书记,是刘牯他害了我。”


  听了春芳的呼唤,石锁心头猛地一惊,连忙走了进来,难以置信地瞧着春芳,打着结巴说道:“说,说啥?是队长害害了你?他咋咋地害得你?”春芳围着了被子坐了起来,张大眼瞅着石锁,肯定了语气说:“是他,没错!”


  石锁出神地瞧了瞧春芳,她的脸色看去自然多了,就对她说:“你还是睡一睡吧,瓮罐还有些粥,火塘还有些红薯,想吃自己弄吧。”春芳却瞪着他说道:“你赶紧去报告,大上午去正好,家里不要你管了,我能自己动。”


  石锁从火塘扒出3只红薯,热乎乎的,迷人的棕黄,稍稍捻了捻,熟透了。他把红薯揣进胸口,掩好了木门,大步走出了土屋,急急朝公社走去。到公社驻地有20里地,他得紧赶慢赶,估计报告了书记后晌午才回到村里。


  听了石锁气恼地报告,书记脸色霎时变成了一张白纸。他使劲一拍桌子,叫道:“破坏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吃了豹子胆,竟敢谋害知青!”叫嚷了一声,他立刻跑向广播站,开起了机子大叫:“注意,注意!民兵大队火速集合!”


  不一会,十几名民兵手持梭镖,集合在大楼前的土坪上,书记站在队伍前,粗声大嗓说:“同志们,你们马上跟着石锁赶到鹅头岭把刘牯抓起来!”“是!坚决完成任务!”民兵青年挺起胸高喊着,手里的梭镖还不停挥动着。


  斜风细雨刮起来的时候,民兵们闯进了刘牯的家。他们齐声发出一声怒吼:“刘牯!破坏知青运动罪责难逃,就地法办,带走!”刘牯听得这一通吼叫,吓得裤子都给尿湿了,抖着身子躬了下来,被七手八脚地反绑着带走了。
                              
                                                 三         
                        
  风雨仿佛也被吓得逃远了,使得外面难得的安静。到了傍晚,春芳能下地活动了,撸来红薯南瓜准备做饭。待到石锁返回家的时候,饭菜做得好好地摆上了桌。石锁满脸通红地说“芳啊,刘牯被抓起了,被关在公社仓库里!”


  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春芳是欢喜的、激动的,笑容霎时涌上了脸庞。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刘牯犯下难以饶恕的恶行,总算遭到了应有的报应!转而,一个困惑重重的念头,像横空而来的皮鞭,抽击了春芳忐忑不安的心。


  春芳的脸色忽而一闪,着了急地问石锁:“那刘牯要判好多年的刑啊?”


  “我听公社书记发火说,后天要开大会公审刘牯,看样子会当场枪毙。”


  “枪毙,枪毙?他枪毙了也就毙了,可他孩子跟老婆今后咋生活呢?”


  “谁晓得呢?总会有上头过问吧?老百姓咋管得过来啊?”石锁摇头说。


  春芳盯着火塘沉默了一会,突然刷地站起身来,出神地盯了石锁一眼,压抑了语气说道:“那我得去刘牯他家看看。这不去,我怎么放得下心啊。”


  听了这话,石锁像突然被大蛇咬了一口,惊诧地叫道:“啥?你去啥?他现在是阶级敌人,你怎么能去?他谋害了你,还放心不下,你犯的啥糊涂哇?”


  春芳激动地挥起了手势,说:“我的命是命,她娘俩的命也是命啊!”停了停,她又气呼呼说:“他刘牯是刘牯,孩子和他妈是孩子和他妈!”一通嚷罢,春芳在火塘里扒了扒,扒出3只红薯,揣入领口,迎着土屋的门口走去。


  石锁心头一急,上前一把拽住了春芳,涨红了脸,盯着说:“你答应过我做媳妇的呀!”春芳一愣,瞪了一眼,生气地说:“做你媳妇又咋啦?做你媳妇我也得管!”“就听我一回吧,春芳!”说着,石锁“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春芳更气了,一扭身子甩开了手,几步冲出了屋外面。石锁起身跟着追出来,连声叫道:“春芳,春芳!”喊声满山野回荡。春芳仿佛来了一股劲儿,打起了飞脚跑。身子倏忽一闪,春芳差点儿摔下去。她很快挺身而起,向前面撒开了脚丫子……

蜻蜓 发表于 2024-11-1 15:28

这会终于有时间看小说了,这春芳的思想真好{:9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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